十、压缩机旁的诗歌
在工厂里，我的职业是氨压缩机操作工。氨压缩机是一种制冷的机器，它还有一个很美的名子：冰机。这是一个很轻松的工作，四班三运转，也就是上8小时班，休息24小时。正常情况下，上班时的工作就是每隔20分钟记录一次仪表数据，另外定时给冷却塔下面的水池加水。在冰机室工作的另外几个女孩子，都是厂领导的亲戚。由于工作轻松，许多人都想来这里，但由于氨压缩机是工厂刚上的设备，厂里考虑到我的学历高，学习能力强，才把我安排在这里。冰机室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，由于工作很简单，每班只有一名工人。原以为在工厂能够过集体生活的我，却发现在这里，大多数时间里，仍然是自己一个人呆在一间办公室里，也许独处就是我的宿命吧！
这里的工作环境安静而优美。工厂的位置在郊外，厂外有一片平静的湖泊，湖边是大片的苹果树和樱桃树，一直连绵到不远处的山脚下。春天的时候，樱桃花开得漫山遍野，风吹来的时候，花瓣随风飘落，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。我常独自一人站在树前，望着白雪般飘下的落花，感伤自己白白逝去的青春。夏天的时候，被果园和葱笼的野草灌木包围着的湖泊，在阳光下闪烁。湖心岛的农家养着成群的鸭子，洗完澡后，在岸上欢快的呷呷叫着。午后坐在湖岸的大石头上，望着的湖水中象游鱼的一样阳光的金箭，是我倍感宁静的时光。秋天，可以看到郊外清澈高远的天空，变幻不变的云阵。黄昏我登上高高的冷却塔，向西望，在平展铺开的村落上方，夕阳象一块融化的金子，把云朵染成通红的一片。冬天的雪夜，我在轰鸣的冰机室外散步，在雪地里踩下一串串新的脚印。下过雪的星空，格外清新，月亮伴着我度过一个个夜晚，整个下半月它的脚步一天比一天迟疑，面容一天比一天消瘦，直至消失。而后又出现，脚步一天比一天轻快，一天比一天明亮，直到完全的圆满。
在这里我恢复了大量读书的习惯。在上夜班的时候，如果没有书的话，整个夜会漫长的难以忍受。孤独曾象海那样的深广，我一个人，在压缩机的轰响声中，从子夜直到天明，那么长时间地伫立，我凝固了，变成了沉没的岛屿。这时候顾城，从一本“朦胧诗选”中走来了，带着沉思的眼睛，带来了一个世界，新的世界，从这个盲目而冷漠的世界中拯救了我。
“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，
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”。
这是顾城流传最广的诗句，他纯净而忧伤的新诗深深打动了我，陪伴我在轰鸣的冰机室里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。我对顾城怀着兄弟般的感情，对他悲剧的命运深感同情，我为他写道：
“你，拒绝黑夜，
却不被光明收留。”
用他的眼睛，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个面目。我开始用惊竦的目光看着工厂上空高高耸立的冷却塔，那白色的烟雾，在深蓝的夜空中，升腾，变幻，升腾，象孤独巨人的长发。
我开始理解自然，以前从没有人告诉过我，自然是多么美啊！当黄昏降临的时候，清澈的蓝色从夜空缓缓地垂向大地，我沉寂其中，平静和喜悦充满了我的心灵。我爬上喷着水花的冷却塔，眺望西方的晚霞和黄昏里寂寞的村落和树木，而东方连绵群山黝黑的剪影在夜幕下显现出来，象潮水落去后的岛屿。月亮升起来了，夜空带着那七颗明亮的星星开始了慢慢地旋转，顾城的诗句浮现在我心头：
我们和图案一起跳舞
跳着，忘了天是黑的
巨大的火星正在缓缓旋转
——《不是再见》
当黑夜再一次笼置整个世界，我拿着凳子和顾城的诗集，坐在压缩机的前面，让它震耳欲聋的声音淹没我，巡视的调度员会很奇怪我的作法，却不知道藏在我心里隐密的快乐：
在热电厂恐怖的烟云中
在变速箱复杂的组织中
在砂轮的亲吻中
在那社会文明的运行中
我唱自己的歌
——《我唱自己的歌》
我简直要歌唱世界了，我懂得他的语言，而他用诗，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。我一直生活在黑暗里，是他，向我指引了光明。
在黑夜里，我一本书一本书地读下去，于是一种又一种的声音在心里响起，又沉寂下去，当我被书中的世界刺伤了的时候，当我看到那样一个社会，把骆驼祥子从一个正直的人变作鬼一样的时候，我难过地只想到夜地里行走，只有顾城了解我的痛苦，他说：
不要在那里踱步
梦太深了
你没有羽毛
生命量不出死亡的深度
——《不要在那里踱步》
于是，我等待黎明。目送着夜色，渐渐稀薄下去，幽蓝的天空，水洗一样地变成浅蓝，黄昏的一幕开始倒演，天地重新沉寂在一片淡淡的透明的蓝色之中，在晨鸟的合唱中，群山从凝固的剪影中苏醒过来。峰顶的树，象栅栏一样显露出来，正象顾城的诗句一样：
当一切在虫鸣中消失
你就会看见黎明的栅栏
在我经历了几年的痛苦挣扎之后，对我来说，这种平静的生活是很美好的，它安抚了我心灵的创伤。从顾城的诗开始，我感受到孕育在新体诗中的巨大的感染力。我坚信，百年内的中国，一定能涌现出名垂千古的伟大新体诗人，他们的成就将全面的超过古体格律诗，甚至李杜，也将在他们的光辉下黯然失色。